福贵(2 / 2)
“客官,里边请。”
为首的是一个高个男人,身体看来并不强壮,隐隐有风吹就倒的势头,这幅羸弱样偏生长了一张不怒自威的脸,鼻如刀削横眉入鬓。他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大半裹进顶上的银色发冠,余下几个和他做同样打扮,只是年纪有老有少,视线均来来回回往店内扫落审视,眼底同时都生出了股鄙夷的架势来。
店小二阅人无数,哪看不出他们这意思,对这行人好奇归好气,却也还是有个度量,他捉摸着恐怕做不了这桩生意,热情顿失大半,可按着流程来,问还是要问上一问的,他懒洋洋的拖起音轻声发问:“吃饭还是住店?”
“就这破地方做出来的东西,怕不是拿来喂猪的,还好意思招呼人?”为首的没有吱声,反倒是他后头一个稍矮的少年厉声喝骂,却是气势逼人,惊得那小二啪啦一下直接跪到在地,哆哆嗦嗦竟半天都没能爬起。
少年难以解气,离了人群往前抬腿似是想要再揣上几脚,众人却是冷眼旁观不加阻拦,眼看这鞋印就要上去,一个清脆儒雅的嗓音横插进来。
“几位大人莫怪,这酒楼虽是镇上最好,用来招待大人们却是万万不及的。”十二岁的福贵还未长开,他把围巾拉低了些,露出半张团子脸,上头点缀墨眉大眼煞是可爱,小跑着进了屋身体往小二前头挡了挡,丝毫不惧前头发狂的少年,反倒抬眼望向为首男人,拱手作了揖:“小人名叫安福贵,是此地首富安家的长子。大人们若不嫌弃,请随我一道回去,定是奉为上宾。”
许是福贵挂在脖子上的纯金大锁和这身俗不可耐的银丝混线绒袍很有说服力,又或者他这少年老成的卑谦模样也是有趣,男人摆摆手制止了发狂少年,嘴角露了一丝不伦不类的笑意,“那就有劳安小公子带路了。”
少年怒气窜顶,碍于男人无处可发,恶狠狠地瞪了福贵一眼,讲出的话也越发难听,“哼,长得跟头猪一样,还取了个牲口名,这么喜欢牲口,不如直接改成安小猪得了。”
福贵哪里听不出他的侮辱,脸被包裹严实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这捏的死紧略微颤抖的小拳头还是出卖了他。男人尽数望进眼里,当然,他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不加以制止反倒保持默许,好半天才不痛不痒道:“犬子年幼顽劣,安小公子可别放在心上才是。”
他算准了福贵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果不其然,福贵只是摇了摇头,再无其他。少年以为他会生气反驳,没想到等来这么一个无趣结果,小声嘟囔两句也就没继续逗弄了。
十二岁的小孩却要谦让一个看起来离成年不远所谓的‘年幼犬子’,再结合刚才酒楼里发生的琐事。福贵本能察觉到危险,他清楚的意识到这些穿着打扮怪异的人与他们根本来自两个世界,底细颇深,还是不招惹为妙。
众人随了福贵回到宅子,安老爷子见了也不惊,只是在听了福贵意思后面露难色。他亲自吩咐下人煎茶取火,端了杯挨个敬过去,在小辈前面弓腰谄媚模样着实可笑,正主来了也就没福贵什么事,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溜走去杂院找小狗玩。
寒天冻地,莫小狗穿着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破棉服,修补得太不认真,脚踝处露了一大个洞,里头冻个通红。他迎着冷风哆哆嗦嗦喂马,破围巾包住了整张脸,阻挡了前头几乎所有视线。他或许还在疑惑马匹为何胃口不好,愣是捏着一大把草一下一下全奔着马鼻子戳去了。
福贵实在看不下去,过去不由分说扯了人就拉进马房深处,恶声恶气道:“我给你的那件新棉衣呢,怎么不穿?”
“被娘亲拿去卖掉了。”莫小狗向来老实,面对好友也就一五一十交代,“怪不得娘亲,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小狗生母生下小狗没几年便去了,这娘亲不过是个挂名的后妈子,以前小狗还呆他旁边做侍童的时候每月工钱一分不少全进了她腰包,现在小狗不干那活没那收入了,她又从别的地方想方设法剥钱:福贵塞给他的碎银子收掉,换成送小玩意又是收掉,最后实在受不了改成衣帽裤鞋,得了,同个命运。
福贵憋得脸红,气是不打一处来,又不忍开口对着说句重话,便随手掀掉挂在小狗脖子上还带着馊味的烂围巾丢进马槽,取了自个儿的严严实实绕上好几圈才带了点笑,“你这傻子,不知道反抗吗?”
“儿以母为尊。”莫小狗盯着福贵的眼睛回答得一板一拍,说完头一扭摆出一副坚决不认错误的模样。
这话是当初福贵教他的,还有后一句,‘子以兄为长’。小狗没提,福贵则是被他前一句硬生生给噎回去了,忘了提。福贵拿他没办法,便想到回来时候父亲神色有异,就顺着讲出疑惑岔掉话题。
“我出门的那段时间家里可有事发生?”
“没什么事。”莫小狗想了一想,接着答道,“倒是来了几个奇怪的客人。”
莫小狗对这些是没什么兴趣的,言尽至此福贵大概也猜出了大半,那种打扮的人不止一伙,彼此不联系却互相戒备,先前父亲肯定是先招待过其中一批,而且被嘱托过些什么,所以当福贵提出将其安置在家的时候才会露出为难神色。
福贵暗悔自己鲁莽,可酒楼属安家产业他也不得不管。他抬头视线越过莫小狗望向天空,沉云压地,想来又是接连大雪,他决定听天由命,凑前将小狗拥住。
在贴上小狗的一瞬,福贵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场雪也许会下很久很久,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停下。
他将小狗抱得更紧些,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