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既柔且刚(1 / 2)
张思贞重新沏了薄荷水,这次换了粗瓷碗,说是怕青瓷碗太脆,经不起频繁的冰镇。碗沿的水珠依旧往下滴,在案上洇出新的水痕,与先前的旧痕交叠在一起,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陈阿公喝着新沏的薄荷水,忽然指着小师妹笑:“这丫头的针,比薄荷水还能让人安神呢。”
石臼里的薄荷末渐渐碾成了翠绿色的粉末,带着清冽的香气漫开来,与药堂里原有的当归、白芷气息交织,竟生出种雨后山林的清新。王庚握着青石杵的手顿了顿,目光越过竹帘望向院里,三畦薄荷在风里轻轻摇晃,叶片翻卷着,露出背面泛白的绒毛,像三匹叠放在地上的绿绸。
他记得小师妹种第一畦薄荷时,特意翻了药堂墙角那本《本草品汇精要》。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薄荷标本,是前清时的药工压的,叶片边缘已经泛黄,却还能看出当年的形态。“书上说薄荷要‘向阳而植,忌涝’,” 她指着标本旁边的批注给王庚看,字迹娟秀,是很久以前药堂里的女先生写的,“可苏师父说背阴处的薄荷更能清头目,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午后,苏瑶正在晒药,听见这话便放下手里的竹匾,领着小师妹蹲在院里的薄荷畦边。“药有个性,也随境变。” 她掐下一片向阳的薄荷,又摘了片背阴的,放在小师妹手心,“你尝尝。” 向阳的叶片嚼起来辛辣些,带着股冲劲儿;背阴的则多了点甘味,清凉往舌尖钻。“向阳的得火气,能散表寒;背阴的得水气,能清里热。” 苏瑶拍了拍她的手背,“学医就像种薄荷,既要守着书本里的道理,也要看着脚下的土地。”
王庚碾着薄荷末,听见石臼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他想起小师妹的那本小本子,蓝色的封面上绣着株简单的薄荷图案,是张思贞教她绣的。上次偶然瞥见,里面除了记录叶片变化,还画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在叶片边缘画个小太阳,旁边标着 “今日晒足三个时辰”;在叶脉处画滴水珠,写着 “晨露未干时采摘,香气最浓”。最末页还贴着片薄荷叶子,用透明的油纸小心压着,旁边写着 “给阿黄换药时摘的,它好像很喜欢这味道”—— 阿黄便是那只被打伤的野猫。
“王大哥,薄荷末碾好了吗?” 小师妹的声音从诊床边传来,带着轻快的调子。她刚给陈阿公换好药,正用布条轻轻缠在他的后颈,动作仔细得像在包扎一件珍贵的瓷器。
王庚把石臼里的薄荷末倒进细纱袋里,绿色的粉末透过纱眼漏下来一点,落在案上,像撒了把碎翡翠。“好了,够调两贴薄荷膏了。” 他把纱袋递给张思贞,张思贞正往瓷碗里倒蜂蜜,准备调薄荷膏用。蜂蜜的甜香混着薄荷的清凉,在空气里漫成一片温柔的雾。
陈阿公站起身,活动着胳膊,先前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了。“丫头这手艺,再过两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他看着药堂墙上挂着的百草图,那是苏瑶的师父亲手画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却依旧色彩鲜亮。“想当年我第一次来药堂,还是你师父的师父坐诊呢。” 他指着图上的薄荷,“那时候的薄荷,也是种在院角那片地,如今换了人照看,味道倒一点没变。”
小师妹听到这话,脸颊又红了,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衣领上的药碾子胸针。那胸针是银质的,被摩挲得光滑发亮,针脚处还刻着极小的 “仁心” 二字,是苏瑶特意让银匠加上的。她想起苏瑶常说的话:“药堂里的草木会老,人会换,但那份心不能变。” 此刻看着院里摇晃的薄荷,忽然觉得那些叶片像是在点头应和。
竹帘又被风掀起一角,檐下的铜铃叮铃作响,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麻雀。张思贞把调好的薄荷膏装进小瓷罐里,用红布盖好,递给陈阿公:“这膏子早晚涂一次,清凉止痒,对付您这颈后的湿疹正好。” 陈阿公接过瓷罐,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的不仅是薄荷膏,还有满罐的心意。
王庚收拾着石臼,看见案上漏下的薄荷末被风吹得动了动,像一群绿色的小虫在慢慢爬。他想起小师妹今早来的时候,辫子上别了朵小小的薄荷花,白色的花瓣顶着点淡紫,是从院角那畦里摘的。她说阿黄喜欢闻这花香,要带去给它看看。
陈阿公含着薄荷片的嘴唇轻轻动了动,那清凉顺着喉咙往下淌,竟让眼眶也泛起些微湿润。他望着小师妹发间沾着的草籽 —— 是今早侍弄薄荷时蹭上的,浅绿的颗粒嵌在乌黑的发间,像撒了把春天的种子。
“你师父当年啊,比你还倔。” 陈阿公的声音带着笑意,混着薄荷的清香漫开来,“第一次给人扎针,扎的是她师弟的足三里。”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遥远的画面,“针没扎准,倒把师弟扎得跳起来,她自己脸憋得通红,偏要嘴硬说‘是气至太猛,他耐不住’。”
小师妹听得咯咯直笑,发间的草籽跟着颤动,像要从青丝里钻出来。“那苏师父后来怎么练准的?” 她追问着,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仿佛能透过陈阿公的话语,看见当年那个倔强的少女。